连绵不绝的雨线隐约有了停歇的趋势。
随着极远处的最后一抹火光熄灭在滚滚波涛之中，黑夜逐渐蚕食掉了天水间仅剩的些许亮光；纯粹的暗色从海底缓缓升起、延伸，最终与夜空融为一体。
结束了……
独自前行在这片冰封的墓地中，少女伸手抹开额前浸满水汽的发丝，露出那双愈发明亮的金色竖瞳：
一切……都结束了。
在孤独里苦苦挣扎的求生者、在哀鸣下冷酷无情的刽子手，此刻都与自己成为了永远的平行线，再也不会回来。
——咱能够自由了；
——咱可以自由了；
——咱终于自由了……
但是……
沉甸甸的雾霭随着少女的步伐四散开来，伫立于大地上的密密麻麻的冰柱缓缓拉开面纱，最终展现出了定格于地表的怪异景象——断作数截的武器与尸首交叠在一起，难以辨识原本的模样；肆意流淌的鲜血甚至将整片冰层都染成了红色，却不见这些冰块有半点融化的迹象。
然而少女对身边的一切并不在意，她只是自顾自地喃喃说着些什么，步伐不曾有丝毫停顿：
但是……这真的……
明明常年积压在肩头的疲累和厌倦开始崩落，步子越发轻快的少女却猛地发现自己怎样也高兴不起来。
但是……这真的值得吗？
细微的碎裂声逐渐明晰，微微蹙起眉头的少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脚下的动作也随之加快了几分——直到那团黑影从浓雾中现出真容：
那是一名侧身倒在大片冰渣上、容貌略有些稚嫩的女孩儿。
殷红的鲜血夹杂着难以辨识的脏器碎片从她腰腹处的巨大豁口泊泊淌出，所剩无几的命数也正如一旁的薄冰那般飞速的分崩离析。
只不过女孩儿略显枯朽的小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或是愤怒的色彩，她只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身前的少女，苍白的嘴角勉强勾出几许浅笑。
不知为何，少女只觉得对方的笑容太过耀眼，以至于慌乱之中竟下意识的错开了视线。
“馨……怡……”
干涩破碎的嗓音呼唤出了一个令少女既感到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名字……
一个属于十四年前的自己的名字。
一个有所怀念却无从怀念的名字。
如果不是自己偶然得到了这个名字，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吧……
少女面无表情的跪在对方身边，没有回话，而是俯身亲吻了一下对方的额角。
面对友人的沉默，女孩儿没有气馁：“馨怡……”
她像是得到了心爱的玩具那般，语气轻快地一次又一次叫着这个名字，脸上的笑意却无法继续维持下去，慢慢崩掉了一角。
“茉莉……”
终于，女孩儿的呼唤得到了回应。
少女伸手挑起女孩儿无力勾起的那瓣嘴角，不住地摇头，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你不该来的，茉莉……”
“瞎说……我要是不来的话……现在、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你这个……笨蛋啦……”
“……咱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足以确保整场战斗万无一失——”
“又骗人……当时你明明已经连灵力都没办法控制了……”
女孩儿哼了一声，打断了少女的辩解。
她想要和以往那样撇着嘴去捏对方的脸，但抬手尝试了数会也没能积攒出足够的力量，只得退而求其次的捏住少女正一点点浮现出鳞片的右手，细细婆娑。
生命中仅剩的些许余晖，最后一次点燃了女孩儿的微笑：“我啊……还不了解你……认定了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放弃……拼了命也要达成目的……”
“……”
“可要是连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自由和……幸福呢……”
女孩儿笑得更厉害了，剧烈的咳嗽和镇痛都无法抹去她脸上的笑意。
笑了好一会儿，她才敛住笑声，用嘶哑的嗓音做出来了真正的道别：“馨怡……千万、千万不要忘了我啊……顺便记得要经常……经常给我送些好吃的过来……我估计下面的伙食……多半是比不上你的手艺呢……”
“嗯，咱知道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女孩儿挪动视线望向天空，目光不知落在何方。
明明漆黑的夜空不见半点亮光，但女孩儿依旧聚精会神的看着，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着她：
“真好啊……你……能够回家了……”
“……”
少女默默抓起友人的手掌，贴在脸边轻轻地蹭着；记忆中自己格外中意的柔软触感此时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手掌的主人也无法再笑嘻嘻的去捏自己的脸颊了。
“……可我……到死……却还是个……无家可归的孤魂……”
当女孩儿嘴角念出的最后一个音节被呼啸的夜风掩去，少女手心里的那只手掌亦随之滑落了出去，无力的摔在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茉莉……”少女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声线却仍然颤抖的厉害：“……走好。”
这两个字犹如某种信号，少女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开始变的模糊，好友的容貌被一点点濡湿、淡化，仅片刻就模糊到了难以辨识的地步……
唯独嘴角残余的一丝微笑清晰可见。
少女用尽最后的力道将那具娇小的身躯死死地抱在怀中，隔着胸口传来的凉意让她倍感酸楚，忍耐许久的泪水在层层思绪的冲刷下还是不受控制的奔涌而出——
微涩，微暖……
不曾在任何人的心中停留过，也不曾将任何人放在心中，最初的几年自己如同一道纤薄的影子，与那喧闹多彩的世界毫无关联，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空洞绝望。
可就是这样被所有人都视为怪物的自己，竟然也有被人接纳的那一天……
是啊，哪怕那里只是一方肮脏逼仄的牢笼，至少自己所看到的事物——无论令人厌恶或是让人欣喜——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十数年来和茉莉之间友谊的积淀，也未必比不上与家人重逢的欢乐。
那么，自己决意用这仅有的丁点幸福去换取一个飘渺虚妄的未来、一个早已从记忆中分离出去的‘家’真的值得吗？自己十数年未见的家人又真的会如同茉莉那样真诚的接受自己吗？
——若结局并不如自己期望的那般美好，岂不是辜负了茉莉全部的付出？
——若结果依旧是孤身一人，到时候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无数的问号死死纠缠着少女的思绪，让她精致的五官几乎皱成了一团。
最终，少女轻叹一声，抬起右手放在眼前，血与水正顺着自己手臂上亮银色鳞片的缝隙向下流动着，在森寒干涩的夜风下腾起淡淡热气；自指尖伸出的锐利尖爪微微弯曲，泛出金属独有的色泽，乍看之下形如刀刃——
从身负枷锁的无名鬼变成夜幕下肆意游荡的鬼魅，似乎也不是无法接受的事情，至少自己赢得了真正的自由。
至于茉莉……
少女伸手按住好友的额头，先前落下的雨水聚集而来，很快便化作坚冰封住了那具娇小的身躯，并继续向四周延伸、剥走了沿途一切事物原本的颜色。
“江一唯……是吗？”
在一片濒死的深蓝中，低声道出了一个名字的少女摸了摸自己头上弯曲向上、纹路古怪的尖角，然后起身、微笑、铺开双翼：
——咱尚未见面的哥哥呀，如果你的表现没办法让人满意的话，咱就只好先用你的鲜血来祭奠茉莉的在天之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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